黄昏眺望浠水河。(江雪摄) 後天詩會別浠水諸君偉河去未遠楚水自浠浠一多韻猶聞復觀思待徐鬱鬱大道長唳唳青鳥集新聲詩再傳後天必可期丁酉五月廿五 老街 在湖北浠水绕道老路 ——并赠《後天》诸君 1 浠水县卫生局的李司机是个长着旧脑袋的人 戴一顶蓝色的棒球帽忽然说下老路吧 我熟弯道多些但不会堵车我们正面面相觑 在旧邦与新造之间纠结机场是恐怖的谁都害怕 误机他悠然一笑轮子已偏离高速公路回到了 大地上 2 相逢何必曾相识被踢了一脚似地蹦起来 古老的灰尘重新扬起车窗外出现了松树林 间关莺语花底滑徐行的轮胎就像驶在河床上 一匹马在稻田中低着头像亲爱的旧电影 3 瘸腿的癞皮狗斜穿大道夏至乡场一群簸箕 晾着红辣椒谁的裙子和乳罩在老屋前面飘撒娇 荷塘时隐时现水井出现了小河流出来如听仙乐 4 耳暂明残留在民间的标语太多几乎每一面墙都 被霸占了口号的废墟从前拎着油漆桶刷下它们的 雇工早就失业了余孽被一位本土的诗人用作笔名 他提醒我浠的含义独一无二指的就是这条水 5 一个女子在田埂上挺胸前进牵着她的男娃和黄牛 有人在盖新房子砖刚刚运出窑口还在发青余笑忠 说起他母亲的芦花鸡正在明月蜂巢和苹果树下散步 被蟊贼偷到汉口高价卖掉了城里人如今高抬一切原始事物 原始的鸡原始的水原始的菱角原始的厨师和姑娘们 6 我说多年前见过它在泸沽湖一家小酒馆的鸡笼里 一见倾心暴君般地命令就吃这一只!然后被一双 脏手拽出去宰了笑忠闷闷不乐他母亲整个午后 为此哭泣在故乡菩提本无树因为这白发苍苍的 悲伤美好的事物不会灭亡我强作解人 7 江雪打来电话祝我们一路平安昨夜坐在他家乡的 台阶上吟诗哼歌干杯说起苏轼他来过这 啤酒瓶倒下一大群老夏的二胡拉到最后只有守夜的 灰鹧鸪和七颗恒星在听 8 当然了我们开得很慢没遇到一盏红灯张执浩提醒 湖北的六月雨水最多我们甚至说到唐朝过黄梅县 庞培说慧能于此得法当夜就走了朝那边望去有一轮落日 9 为了不被巅得东倒西歪我们彼此 靠着像从前的朋友兄弟骚客像那些 坐着马车跑在菖蒲大道上的楚国人一路上 我们心花怒放仿佛已被治愈 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老街 魏街 沿长江东下,现代化的钢筋水泥电缆铁路高速公路白茫茫地席卷两岸,田野成了碎片、荒地。许多地圈而不建,村庄死了,成为废墟。高速公路比传统的水路更快,货运大量转移到岸上,百舸争流的局面难得一见了,大江空下来,一叶扁舟,乃是汽油驱动的快艇。有时候站在江边,看一人垂钓,半天不见他动一下竿子,真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但愿意上钩者一个也没有。岸上的城市大同小异,景观千篇一律,无非商业中心,摩天大楼、玻璃幕墙,没有古树的新公园以及抄袭自北美或新加坡的荒凉小区(房子都卖出去了,也涨价了,但还是荒凉,没有邻居、没有杂货铺、没有茶馆、没有庙会、没有集市、没有人气)。大街太宽了,走慢了你过不去。车流臭气滚滚,夏天热气蒸人,风也不来,广告压着人,逼着人,救护车叫得心烦,逛街很难受,买了东西赶紧逃。一路上的经验是,越是洋派新潮的地方越不好玩,除非你的旅行只为购物。这样旅行很划不来,外国名牌已经无孔不入,每个大城市都不能幸免,坐着高铁、飞机从这一家LouisVuitton专卖店到另一家LouisVuitton专卖店去刷卡? 倒是那些巨额投资看不上,没赶上现代化大浪的小地方,虽然也被焦虑自卑的劣质工程搞得支离破碎,但旮旮角角还幸存着旧时代的残渣余孽。我下了渡轮,沿着新修的江堤走。就像过了国境线似的,绕过那些霸天占地的大楼,阴影后面,藏着一群还来不及拆掉的旧房子,这是老县城。房子高高矮矮,补丁般的参差不齐,就像某位三流画家的小品。但是如果让莫兰迪来写生的话,那种老旧的砖色、木色、水泥色、煤烟留下的痕迹……一定会变成杰作。槐树是一百年前张家的老太爷种的。抬眼看见那老树上还安着一团鸟巢,已经空了。老人说,以前他们只要坐下来,乌鸦就跟着落下来。街口卖卤味包子的小店已经开了三十年了,家家都吃过。唐家二楼总是在早晨才摆上窗台的白牡丹已经养了五十年,如果朵朵都计数的话,已经开过数百了,还要开下去。这一切也是儿童们的天然学校,世界丰富多彩,有捷径、小巷,也有大街、宽路,不是只有一条笔直的线。少年每天在街上走去上学,可以因时制宜。正在门口洗萝卜菜根准备做泡菜的朱家婶婶说,过来,给你块米花糖。这就是爱啊。正在门口抽烟喝茶的周家叔叔说,走路要看着路,莫东张西望,就不会崴了脚啦。少年就学会了,就长大了。大槐树底下坐着些落叶般的老太婆、老爷子,都闭着眼睛,盲人更是得意洋洋地闭着眼睛,就像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博尔赫斯。他们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守着什么?那口井呐!传宗接代,小时候是玩伴,青年时代是情敌,中年时期是竞争对手,老了,大家都是故乡养老院的成员。在新潮区域满大街以普通话为荣,有时候还要讲点加沙英语。旧县这边却守着家乡口音,少小离家的游子回来,一听见,眼泪就滚下来啦,一辈子的得意失意马上塌方,恨不得立刻回到泥土,将此生再来一次。他可不会再背井离乡啦,不因天灾人祸,战争革命,自己就跑掉呀,真是傻瓜。故乡是什么意思,就是一个人可以得享天年的地方。故乡守着世界人生的根本道理、普遍经验,等着浪子回头,少小离家老大回。故乡是时间创造的诗。有些诗是在路上偶遇,有些诗必须落叶归根才能明白。 这种地方肯定是要拆掉的。以前这附近还有亭台楼阁、悬着古代文人题写的匾,大诗人苏东坡来过。还有祠堂,供着先人牌位。寺庙,供着土地神、火神、玉皇大帝。都拆掉了。还有池塘,填了。剩下的惶惶不可终日,形单影只,过一天算一天吧。 街边晾着几片垫单,粉红的一片,灰白的一片,在下午的阳光里等着干掉,很美。几个闲人坐在街边上一边摩挲茶杯盖,一边考虑着是打红桃还是方块。旁边坐着一位有着蒙娜丽莎那种微笑的妇人,手枕在膝上。街名也很好,叫做魏街。 魏街 《朝苏记》(于坚著,,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 朝苏记(节选) 法国哲学家朱利安在《间距与之间——论中国与欧洲思想之间的哲学策略》一文讨论文的不确定。“对柏拉图而言,之间的想法找不到实际可以立足之处,它只能来自混合与‘驳杂’,来自必须解开的错乱之混淆的认同。希腊人对“极端”深深着迷,因为只有极端会凸显出来,具有可分辨的特征而且可让人辨识它们之间的差异。但是希腊人可能忽略了流动的‘两者之间’与过渡时的‘模棱两可’。它们都不具有特定属性,它们是老子所谓的道。其后果是,柏拉图无法给这个生命之间任何实质,因此把生命一分为二……排除了生成与暧昧,但是生活的思想却因此被遗弃了。”“中文词既没有词尾变化,也没有性、数、格变化,所以它几乎不建构,而是使用相关性发挥作用,强调肇因之中(非常有名的阴阳)两极的互动关系。同样地,中文也没有动词变化,因此——犹如欧洲语言的动词不定式——很自在地让人听见,事物沉默地进行着不确定之过程,那就是‘道’。” 苏轼在《东坡易传》中解释过道:“道者,器之上达者;器者,道之下见者。其本一也。”“物生而阴阳隐,凡可见者皆物也,非阴阳也。”“世之所谓变化者,未尝不出于一而两于所在也。”“两于所在”就是朱利安所谓“‘两者之间’与过渡时的‘模棱两可’。“圣人无能,因天下之已能而遂成之。”“上而为阳,其渐必虚。下而为阴,其渐必实。至虚极於无,至实极於有,无为大始,有为成物。夫大始岂复有作哉?”(卷七)有作,就是有心。就是朱利安所谓的“只有极端会凸显出来,具有可分辨的特征而且可让人辨识它们。”有心,就是不信,不信,不服,所以要极端、凸出。“天非求同于物,非求不同于物也,立乎上而天下之能同者自至焉,其不能者不至也,至者非我援之,不至者非我拒之,不拒不援,是以得其诚。”道是先验的。“我有是道,物各得之,如是而已。”道必须信任,“凡有心者,虽欲一不可得也。不一则无信矣,夫无信者岂不难知难从哉。乾坤唯无心故一,一故有信,信故物知之者易,而从之者也不难。”“我与物为二,君子之欲交于物也,非信而自入矣,譬如车,轮舆既具,牛马既设,而判然二物也,夫将何以行之?惟为之輗軏以(车辕与衡轭联结处插上的销子。)交之,而后轮舆得藉于牛马也。輗軏,辕端持轭者(驾车时搁在牛马颈上的木架)也”。故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械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车与马得輗軏而交,我与物得信而交。金石之坚,天地之远,苟有诚信,无所不通。吾然后知信之物軏也。”(《东坡易传》) 文的最高境界是几近于道。几是距离、层次。怎样的文几近于道?孔子认为诗可“群”,孔子暗示,诗导致的群、团结、共享的层次几近于道。“诗三百”何以能够流传至今,因为群。但是,文的“几近于道”,也可以通过权力来定夺。这是文的“以其所见者推其所不见者”的一个天然悖论。道在屎溺,但道不是屎溺,但有时候,道就是屎溺。苏轼时代,朝廷中几乎人人写诗,写得好的不在少数。懂得诗之奥妙的也不在少数。美政,美的事,可以交给美去定夺,也可以交给行政、有司去定夺。诗并非事实本身。天人合一,但是天也是天,人还是人,无论如何天人合一,开端处的分是无法弥合的。哲人孟子早就预见到文与政最终无法合一,他提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意思也是,政见不和就独立写作,政见合的时候就美政。天是天,人是人,文政合一只有通过中庸之度来调整,完全的一仅是暂时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也是一阴一阳谓之道。古代文统的软肋在于,中庸之道仅依赖权力者个人的修养,慎独(阴),而缺乏制度(阳的)的保证。文人苏轼运气好,生逢其时。文化在宋已经具有宗教的地位。“郁郁乎文哉”(深邃沉默的文啊!)文具有最高的、神性的制约力量,一切世俗行为的最高核准权,某种程度上甚至制约着权力。诗是文统的核心,诗人就像神职人员。宋神宗就是真的忌惮苏轼,他也必须收敛。宋神宗看了被王珪告发的苏轼的诗后,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真是千古至言。这位“有司”不但有权力,而且有较高的修养,是明白“诗就是诗”的。他说:“彼自咏桧,何预朕事?”“龙者非独人君,人臣也可以言龙也。”他还指出:“自古称龙者多也,如荀氏八龙(东汉荀淑八子皆贤,时谓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耶?”王珪顿时“语塞”。王安石也施援手,他虽然在变法上专断独行,但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忠诚于他的政治主张。苏轼的门人黄庭坚说,“余尝熟观其(王安石)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王安石不喜欢苏轼的政见,“轼与臣所学及议论皆异”,但并不因此否定苏轼作为诗人、朋友的存在。这时,他已经被贬官,不在朝中,他听到苏轼命在旦夕,就写信派人连夜飞马进京递给宋神宗。信中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宋太祖曾经立碑“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 苏轼没有被处死,年被流放到黄州。 东坡赤壁 黄州,在苏轼时代,是一个穷山恶水的流放地,古有“陋邦”之称。长江流到这里,在一片滑腻的红色砂岩(丹霞地貌)上迅速滚下,什么也留不住。但是在苏轼眼里,世界无处不可在,无不可诗。“某凡百粗遣,厄困既久,遂能安之。”“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我曾经住在惠州嘉佑寺,有一次小跑到松风亭下,跑不动了,想着就在这里休息歇脚吧,但是看看嘉佑寺还在森林那边,什么时候走得到啊。想了一阵,忽然说,为什么不能就睡在这里呢?于是就像逃脱了钓钩的鱼一样解脱了。)“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在《自题金山画像》这首诗中,苏轼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地方都是苏轼的流放地。苏轼不认为开封是他功业发达的地方,他的功业开始于他落难的时候,开始于流放地。 苏轼的流放其实只不过是下野,归隐。没有人要改造他的世界观和政见,虽然失意于政治,但人们继续承认他作为诗人的神职地位,在苏轼整个流放生涯中,一直被他的读者顶礼膜拜。黄州太守陈君式非常尊重他,为他的生活提供许多便利。在《初到黄州》这首诗中,苏轼写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完全是闲云野鹤。这种优哉游哉的流放,只出现在文教的中国。在苏轼的笔下,黄州被写成了一个天堂。“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临皋亭向下走八十几步就是长江,江水一半来自峨嵋的雪,我吃饭洗澡都用这水。何必回家乡嘛。江山风月,本来就没有主人,谁有闲心谁就是主人。我酒醉饭饱,靠着小桌。白云在左边缭绕,清澈的江水在右边徘徊,高山像门一样一座座打开,其间是一片片雾一样的森林。这个时候,若有思而无思,全身心都投入造物主为我备下的万物。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苏轼不是本质主义者,他更像一位存在主义者,随物赋形,“受万物之备”。“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黄州如今已不叫黄州,数年前被当地政府改名为黄冈。黄冈著名的不是苏东坡,而是黄冈中学。这个中学不会教学生写策论,以培养准确无误地答对标准答案的考试状元而著名。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我,我们黄州的名人多得很,他提了几位将军和官员的名字,没有提到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里提到的赤壁之上,根本看不见“乱石穿空,惊涛裂岸”,惊涛早已被堤坝挡在数千米之外,赤壁之上只有一个公园。“陈旧的景区规划都已经跟不上游客的需要,急需进行改造升级。通过两年的申报、审批手续,我市东坡赤壁基础设施项目于今年(年)正式动工实施,目前,改造工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整个项目的工程是万。还将申创国家4A级风景名胜区。”“所有的路面硬化,铺装。然后所有的草皮,苗圃,树木的改良,让(游客)一年四季都有花可看。还对公园的水体也进行了改造,现在的生活污水都是直接排进来的,外面建了两个化粪池,进行了两级的进化处理,争取还一个碧水蓝天。”(摘自黄冈新视窗网消息,黄冈电视台记者余敏汪莉吴雷陈霄报道,-10-15) 在黄冈城边上,修建了风景区来纪念苏轼,叫做遗爱湖风景区。“遗爱”一词来自苏轼,苏轼在黄州时,黄州的另一位太守徐君猷也热爱他的文章,俩人常在“竹间亭”喝酒写诗,交情甚笃,徐君猷离任后,苏轼将竹间亭改为遗爱亭。这个徐君猷“无赫赫名”,离开后却令人思念。苏轼说,所以亭子改名为“遗爱”。徐君猷在黄州时,“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徐君猷死后,苏轼黯然写道“雪后独来栽柳处,竹间行复采茶时。山城散尽樽前客,旧恨新愁只自知。”这个遗爱亭公园占地余亩,宽阔坦荡的广场。摆着许多石头,上面刻着苏轼的诗词,还有一个纪念馆。必须乘着电动游览车才能游览,在里面参观了一上午,因为太空旷,脸膛被冷风吹得发紫,解说员说,还没有走完一半呢。 王琳祥(黄冈苏学专家) 黄冈的苏学专家王琳祥告诉我,以前,前往东坡赤壁的山道两侧,一路都是牌坊,碑刻。人们三步一叩,五步一香地前去朝拜。二赋堂还在。王琳祥说,清康熙初年,有“天下第一廉吏”之称的黄州知府于成龙重修了赤壁景区。为了纪念苏东坡,他将修复的楼台亭阁名之为“二赋堂”。堂顶的中梁下面立着一块黑漆木屏风,屏风的前面是程之桢用楷书写的《前赤壁赋》,后面是李开书以魏书写的《后赤壁赋》,二赋堂的匾是李鸿章写的,堂前对联为黄兴所撰,这些字都极为虔诚恭敬,不敢逞才使气。将一位诗人的文章神位一样地供着,就像汉莫拉比法典上的碑文。王琳祥说,经常有游客站在这里高声朗诵。二赋堂旁边还有苏祠,苏轼的塑像前支着香炉,下面是蒲团,跪拜的人很多,已经压扁磨破了。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供立两侧。王琳祥正在为我们一一讲解,忽然,一个穿着白衬衣,脚上套着一双解放牌球鞋的年轻人从廊柱间闪出,一把揪住老王,自称他是黄庭坚的四十几代孙。“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连珠炮般地一口气提了十多个为什么。又与王老讨论真正的赤壁到底在哪里,因为湖北省还有一个赤壁市,以前那个地方属于咸宁,年6月更名为赤壁市。许多游客以为那里就是苏东坡写《赤壁怀古》的赤壁。王琳祥说:“‘赤壁’,必是赤色的崖壁或是光秃秃的山壁。蒲圻赤壁山色不赤且不光秃,为什么称其为‘赤壁’?”滔滔不绝地考证起来,他真是博览群书。刚刚要走,又过来四位游客,王老又被叫住了,要请王老师讲讲苏东坡的“赤壁之游”在什么位置,“东坡游的不是急流滚滚的赤壁摩崖上游,而是长江的洄水湾矶窝湖。”老王说。老王62岁,自号赤壁山人。他喜欢吹箫,有时候一个人站在赤壁后面的树林里吹,“苏东坡听得见的”。他曾经将自己结婚日定在农历“七月之望”。旁人大惊。他著有《苏东坡謪居黄州》等书,对苏东坡在黄州的遗迹了如指掌。他领我们走进黄冈中学,指着篮球场旁边的一块空地,说那就是定慧院。又走去一个街口,在西瓜摊、西药店、烤鸡铺子、杂货铺、报刊亭之间,老王说这就是承天寺,我有些迷糊,面前车水马龙,一个交通警察在指挥车辆,老太太惊魂未定地站在路中间,没有一辆车停下来让她过路。我们又穿过小巷,一路经过下水道,垃圾箱、饭馆漆黑的抽油烟机、写着买卖非法物品的电话号码的肮脏墙壁、挂着红色门帘的可疑理发室……这一路要遇见“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林深雾暗春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必须有神仙的想象力。他完全忽视眼前的一切,不停地为我指出这是雪堂,这是东坡,那是南堂……最后带我们来到位于一座小山顶的五层居民楼,每家的窗子都安着爪子般的钢筋焊接的防盗笼,黑压压地抓着这栋楼。楼道的墙壁上贴满小广告,楼梯边堆积着住户的家什,上到楼顶,他说这就是栖霞楼所在。“余谪居黄州,三见重九,每岁与太守徐君猷会于栖霞楼。”我小心着不被楼顶上的电线、建筑垃圾绊倒,望出去,看不见长江。那河流感觉是在远方天底下,黄蒙蒙地一条。楼前是各种建筑物的水泥顶,吊车的顶、高压电塔、私装的锅盖式天线、太阳能热水器的长桶……穿着已经大众化的高尔夫球衫、留着分头的老王站在楼边,闭着眼睛,奋身朗诵“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起风,狂灰卷过城市的天空,新的混沌之间,依然感觉得到那种苍茫廖郭,似乎听得见浩浩荡荡的激流。 “郡中无一人旧识者。时时策杖在江上,望云涛渺然……”在黄州,苏轼没有房子,他自己盖:“苏子得废园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苏轼得到一个废弃的园子,在东坡的一个侧面,将它磊筑平坦,盖了房子。取名雪堂。因为盖房子的时候在下大雪,所以在四壁上画满了雪。起居睡觉,看见的都是雪。真是我想住的房子呵。)没有粮食,他自己种,“近于侧左得荒地数十亩,买牛一具,躬耕其中。今岁旱,米贵甚。近日方得雨,日夜垦辟,欲种麦,虽劳苦却亦有味。”就苏轼自己的生活纪录来看,被流放到黄州,并非今人所理解的逆境,倒是摆脱了案牍劳形的一种自由、解放。“邻曲相逢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如何?”(邻居相见都很高兴,我想取个别号叫做漂着污垢的澡堂里的陶渊明,怎么样啊?) “寓一僧舍,随僧蔬食,甚自幸也。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谒人。所云出入,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聊以自娱耳。” “信笔乱书,无复伦次,不觉累幅。书到此,恰二鼓,室前霜月满空。” “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 “布衣芒峤,出入阡陌,多挟弹击水,与客为娱乐。每数日必一泛江上,随其所往;乘兴或入旁郡界,经宿不返,为守者极病之。”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有一次在黄州的时候,骑着马走在春天之夜的蕲水畔,经过酒馆就进去喝几杯,喝醉了,乘着月光来到一溪桥上,解鞍下马,醉醺醺地躺下,把胳膊当做枕头。睡醒时天已经亮了。猛然看见乱山簇拥在周围,流水响亮,怀疑是在天堂里。就填词一首,题在桥上: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昨夜偶与客饮酒数杯,灯下作李端叔书,又作太虚书,便睡。” “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钺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童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我整理好东坡,盖了雪堂,人们都嘲笑太简陋了。只有鄱阳来的朋友董毅夫(董钺)很喜欢,有意与我做邻居。就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稍微修改以合词可以歌唱的韵律,书写送给毅夫。如果叫家童歌咏这个词,在东坡耕地的人们听见歌声都放下犁把,扣着牛角打着拍子,不是很快乐吗?) “君数书,笔法渐逼晋人,吾笔法亦少进耶?画不能皆好,醉后画得一二十纸中,时有一纸可观,然多为人持去,于君岂复有爱,但卒急画不成也。” “苏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香梗,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玉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苏东坡与客人谈论美食后,取来一幅字画给大家看,说:吃蒸烂的、杏子香梗勾芡的同州产羊羔肉,再加上蒸子鹅和吴兴厨师烹制的松江鲙鱼,饱了,用庐山玉帘泉的水,泡曾坑斗品茶。喝上几杯,然后借开衣扣躺着,使人朗诵我的《赤壁前后赋》,也可以一笑的。)呵呵。 律诗在晚唐已经走向模式化,束缚着诗人的创造力。一种新的写法自民间悄然开始,长短句——词出现了。词起源自胡夷、里巷之曲,就像现在的自由诗一样,它最初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许多正统诗人看不上这种写作,他们打击这种写法不是纯正的诗,是“小道”、“诗余”,诗的副产品。诗人李商隐认为,词:“虽协音律,而语词尘下”。有位叫钱惟演的诗人“平生唯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律诗仅七言、五言两种格式。词将近似口语的长短句配以较为宽容的平仄节奏形成词牌,每个词牌由固定字数、韵律的长短句组成,词牌多达两千多种,这为诗开拓了更广阔的空间。最早将词当作诗来写的是诗人柳永,柳永的词,形式是新的,意境依然是晚唐流行的浅酌低唱、风花雪月的“柳七郎风味”。直到苏轼,词才被庄重严肃地对待,不再是“小道”,“为诗之苗裔”,“萧然有远古风味”。“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晁无咎)“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诗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诗,多不协律。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於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喜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苏轼一方面将词从音乐的附庸地位里解放出来,词不再只是歌词,而是一种可以脱离音乐独立的新诗体。另一方面,他引领着诗摆脱形式主义的语词游戏,重返活泼泼的生活世界,走向雄浑开阔深邃的意境。 在黄州,苏轼写下了他那些最杰出的作品。“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刘熙载)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临江仙》)电影镜头般的、叙事、抒情、思浑然一体,在中国古典诗歌里独树一帜。中国诗歌的传统是大地赞美,苏东坡的大地赞美走得更远,深入到思的层次,以文为诗,他开始思之诗,诗像文一样展开,深入到世界人生的幽微之处。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返,本非有意。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苏轼·《哨遍》)好一个“且乘流、遇坎还止”!过去的诗歌要么意气飞扬,要么婉转低沉,并且有着相对固定的诗歌专业辞典。苏轼的诗外枯中膏、客观冷静、不事张扬,大巧若拙,寓深刻于平淡,“以俗为雅”,“常言”“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鎔化耳”。(宋周紫芝《竹坡诗话》)“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刘熙载《艺概》)“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轼)叙事、写景、议论、抒情、颇近散文,但被诗性的语感收摄,语气平和而意蕴幽微深邃,貌似冷静客观其实暗藏玄思,颇近现代的奥登。 有个故事说,年轻时章惇(苏轼的同乡,官至宰相。)与苏轼同游南山,到了仙游潭,潭在万仞绝壁之下,下去的小路非常狭窄。章惇请苏轼到潭边的岩壁上去题字,苏轼不敢。章惇冒着危险走下去,沾着墨漆笔在石壁上大书六个字:“章惇苏轼来游。”后来苏轼拍着章惇的背说:“你以后当了官,一定敢杀人。”章惇问:“为啥?”苏轼说:“自己的命都不要的人当然敢杀人。”章惇大笑。苏轼与章惇不同,章惇不顾生命危险,将名字“漆墨濡笔大书石90壁”,名重于生命。苏轼“不敢”,他不“拼命”,他重视身体,热爱生命。“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於四支,发於事业,美之至也。‘黄’,中之色也;‘通’是‘理’,然后有是色也。君子之得位,如人之有四体为己用也。有手而不能执,有足而不能驰,神不宅其体也。”(君子)(《东坡易传》)(意译:君子黄色居中而兼有四方之色,有健康居正的身体真理才能施行通达。美在其中,还要身体四肢通畅才能体现出来,才能发达事业。这才是美(否则美只是概念、观念。)黄,就是身体中看不见的居中之色(精神之色),通达、呈现就是理,理通才成为色(可见的表象)。君子能够守住上天赐予他的本位,就像人有着只属于他自己的五官四肢,如果有手而不能用,有脚而不走,神就不在他的身体里面了。 苏轼时代的理学家是这个样子:“屏居南山下,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横渠先生行状》)在司马光的葬礼上,理学家程颐拘泥于教条,不顾人情。苏东坡带领百官供奉先帝灵牌后,赶到司马光府上。程颐不准进去,说:“这不合乎孔子立下的规矩,《论语》云:‘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意思是,你们供奉先帝灵牌时己听了乐曲,同一天怎么能来哀悼逝者呢?你没读过《论语》吗?苏轼说:《论语》中也未‘子于是日歌,则不哭。’嘛!”意思是《论语》中也没说听了歌曲当天就不能哭嘛!苏东坡就带百官径直入府,又发现司马光的儿子、亲属没有出来接待前来吊唁来宾,因为程颐不准,说是司马光的儿子若真正孝顺,应去悲痛,不能在外待客才合古训。苏东坡当众骂程颐道:“你真是个鏊糟死脑筋呵”“程颐不悦于颐,颐门人贾易、朱光平不能平,合攻苏轼。”朱熹也不喜欢苏轼,认为苏轼文辞伟丽,近世无匹,但“其词意矜豪谲诡,不是那些知道“道”是什么的君子“所欲闻”。朱熹说,“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他的本意是人不应当被欲望遮蔽了生命的本真。但是,“天理”、观念、主义被理解为与身体、生命对立的思潮也开始出现。道法自然走向模式化,观念化,那时代许多士大夫离大地越来越远,失去了行动能力,与生活世界的场域越来越远。道法自然,他们可以将“自然”制作成自己家内的园林,盆景,关起门来自我陶醉。柳永的诗之所以气象纤弱,也与柳永的歌廊酒肆、楼台亭阁、假山画船、“关河冷落,残照当楼”“飒飒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长门深锁悄悄,满庭秋色将晚。”“凤额绣帘高卷,兽环朱户频摇”的生活世界有关。 苏轼不执于观念,“此心寂然,此身兀然,与虚空等……诸障渐灭,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此时何用求人指路。”他深后现代式地阐释“思无邪”:“《易》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诗》曰:‘思无邪。’孔子取之,二者非异也。惟无思,然后思无邪;有思,则邪矣。火必有光,心必有思。圣人无思,非无思也。外无物,内无我,物我既尽,心全而不乱。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尝思。未尝为此,所谓无思无为,而思之正也。若夫以物役思,皆其邪矣。如使寂然不动,与木石为偶,而以为无思无为,则亦何以通天下之故也哉?故曰‘思无邪。思马斯徂。’苟思马而马应,则凡思之所及无不应也。此所以为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苏轼《论语拾遗》)“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廻,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事物固然都有自己的道理,患不知,知之,又患不能说出来或者动手去做。)20世纪,梅洛·庞蒂提出:“挺身于世界”。“我们以我们的身体实现过渡,这就是我能。每一知觉都是我的身体的肉体统一的一个环节。……自我与身体的关系不是纯粹主我与一个客体的关系。我的身体不是一个客体,而是一种手段,一种知觉。我在知觉中用我的身体来组织与世界打交道。由于我的身体并通过我的身体,我寓居于世界。身体是知觉定位在其中的场。”几近于轼乎? 于坚(吴军摄) 点击-长按-北京什么白癜风医院好点滴型白癜风应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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